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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奉二十七年的残冬,陆离送我来到祥光宫,躬身对我说:“太子还这么小,少师要好好教他。”
寻常百姓家里七八岁的男孩都已经帮忙做工了,我默默地想。
宿雨落在阶上,老人撑着伞走下丹墀,身影佝偻。
我站在漆红的立柱前,脚下七重白玉石阶迤逦铺开,宫灯在微渺的天光里如同星子闪烁。远处传来五更晨钟,此刻官员们正鱼贯入朝,而我恐怕此生都不能再上昭元殿了。立冬后陆惠妃薨逝,今上将我从少詹事擢成了少师,断了我上朝参政的路。
本朝律令,太子之师不得在前朝行动。历来宫中为皇子们请的都是乞过骸骨的当世名家,既有从政的经验,授起课来也没有约束,二十三岁的新少师,风头无两,前途堪忧。
有人告诉我,等东朝登基,说不定有机会再入翰林院,但我不指望他的恩惠。
我实在不大喜欢这孩子。譬如说今日是我上课的第三日,这个时辰了,他竟然还没到书房。
我绕过屏风,命人摆放了满满一桌糕点,边看书边等人。
陛下不知为何将东宫里的大部分事务都交予我,似乎对我颇为信任。太师老迈休息在家,太傅被东朝作弄得生了场大病,其他作先生的人都避之不及。
也罢,御赐的鞭子中看不中用,今日须得换个竹板。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我望向一旁的水漏,辰时二刻,很好。
外间响起了宫女的叫唤:“殿下!”
我在椅上耐心等了一会儿,心中掐着数,数到五,书房的门“吱呀”开了条缝。
敞开的门口多了个男孩儿,素白衣衫懒懒散散地披在身上,他琢玉般精致的脸颊在寒风中冻得有些红,一双眼分外不羁地瞧着我。
大齐境内约莫只此一个未到十岁不梳垂髫的孩子,不愧是固执乖戾闻名天下、被太后和今上宠坏了的东朝。禁中只此一名皇子,篦头房形同虚设,留发入囊的纻纱都给省了。
他发丝凌乱,显然是刚从榻上起来,昂首走过来时步子倒还稳健,若无其事地开口:
“先生早安。”
我依照惯例朝他倾身一拜,直起腰,笑着回他:“殿下早安,用过早膳了么?”
他的眼神触到桌上十几样花色各异的点心,亮了一瞬:“先生有心了。”
我点点头,“多谢殿下夸奖。”随即吩咐他身后的宫女:“拿绳子来,要结实的。”
宫女是雍宁宫的老宫人,嗫嚅道:
“大人……”
我高声对屋子里的人道:“把那扇屏风架子搬来,横梁拴上绳子,快些准备好!”
太子拈着栗子糕的手一僵,点心骨碌碌掉到了地毯上。
“捡起来。”
他盯着桌角,巍然不动。
我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不错,待会儿也要这样。”说罢自己捡起掉落的糕点,放在漱盂里。
那边内侍的动作很迅速,不一会儿就煞有介事地摆弄好了工具,请示道:
“大人,您看是这样吗?”
架子足有十二三尺高,原本安在上面绣工精巧的屏风因被太子拿剑划破,索性拆了下来。一根麻绳绕过横梁打了个硕大的结,绳头垂下来恰好及腰,就差个东西系上去。
太子往后退了几步,睁着水雾迷濛的大眼睛,突然扬着稚嫩的嗓子下令:
“谁敢动孤!孤要是少了一根头发,尔等都别想活着出去!”
底下四五个人皆震住了,立刻跪倒在地,大宫女皱眉劝道:“殿下说得是什么话……”
“小小年纪就口出恶言,与那些市井泼皮有何区别?来人,给本官绑他上去!”
我从书架的盒子里拿出今上赐下的软鞭,这玩意放在东宫三年,没人用过一次,这时很顺利地堵上了内侍的嘴。尊师重教之风经历几朝,在今上治下达到极盛,是个难得的好处。
下人们面面相觑,最终在恼火的东朝和宽仁的今上之间做出了选择。两个身强力壮的宦官一左一右抱起想逃的太子,眨眼间将人吊在了梁上,绑住双脚胳膊,头朝下。
“都出去,把门带上。”我转头对掌事宫女道:“嬷嬷放心,我有分寸。”
她福身带着众人退出书房,只留下我与太子大眼瞪小眼。
带孩子是个辛苦的活,不仅要靠脑子,还费体力,我记得幼时母亲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抽一顿,简单省事。
“伸手。”
他咬着牙,披散的黑发遮住了眼睛,小小的身板像条离水的鱼,不停地挣扎,说什么也不把手拿出来。
鞭子在空中甩出阴森森的呼啸,太子极为愤恨地瞪视着我,双目几欲喷出火来,想必从没被人这么对待过。
“孤今日回去必——”
我猛地抽在他背上,太子痛得闭起眼闷哼。因尚在孝中,他弃了表以紫貂袖端的五色云裳,只单穿一袭薄薄的素棉褂,抵不得打。
“芯都是软的,伤不到人,殿下怎么这般娇气?”
他慢腾腾地伸出手,拳头松开,压抑着呜咽:“只准打手!”
恭敬不如从命,我刚放下鞭子,他又格外紧张地叫道:“不许用别的!”
话音刚落,竹板就敲了下去,极清脆的“啪”地一声,我估计他快哭了。
然而他始终没有掉眼泪,三板子下去,手掌肿得老高。
“我要回去告诉婆婆!就算父亲不喜欢我,还有太后喜欢……”
他越说越低,最后眼眶都红了,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
我一手掏出怀里的字条,展开放在他眼前晃了晃,“看清楚,这可是太后的字?”
——着令少师教诲云沂,必不使如太师太傅一般体弱多病。东朝托于介玉,老妇心安。
他僵住了,“婆婆什么时候给你的!”
我不答,“殿下还有什么靠山,现在全都摊出来吧。”
这短短几个字是我托人去长青宫请的,太后是个明智的人,知道自从惠妃去世太子就性情大变,需要有人将他的性子拗过来。我既领了陛下的差事,虽不情愿,也要尽尽师长的责任。
他哑着声音孤注一掷:“父亲……”
我拉开抽屉,双手捧起谕旨,“陛下的指令就放在这里,殿下随时可以瞻仰。”
他犹如被一盆冷水倾了满头,脸庞失了血色,“果然……”
一滴眼泪砸在了地毯上。
片刻后,他忽然冷冷道:“还有皇后,先生有本事,必能拿到皇后殿下的亲笔!”
我叹了口气,从另一个抽屉里找出张银绢制的懿旨,“太子殿下从没在意过书房,连房里有什么都不知道。”
太子放弃了挣扎,孤零零的身影吊在书桌前,乌发倒垂,面容憔悴。
我安然坐到椅上,分了个碟子出来,夹了块云片糕送入口中,笑吟吟地凝视着他:
“殿下可知这三样东西为何拿到手如此之易?”
他埋在领子里,衣襟渐渐濡湿了一大片,发间露出迷茫的黑眸,眼角带着水光。
“太后之所以给臣这张字条,是出于对殿下的爱护之情。一面给予臣对殿下严苛的权力,另一面则是个警告,要臣时时刻刻想到她,让她安心。殿下以后要学会用这种方式给大臣们下旨,很少有直说的时候。言辞要亲蔼温和,情绪要灌输其中,碰到个别像臣这样的人,便要区别对待。”
他忘记了流泪,沉默地听着,泪珠滑落在前额,很是滑稽。
我举起一方小镜子,对着他照了照,他急忙避过眼,耳朵泛红。
“以后再让臣看到殿下哭,可就不是这么简单了。衣衫不整形容不端,谁能看出殿下是个储君?”
他恨恨道:“你想笑就笑出来!”
“陛下之所以给臣谕旨,乃是因为他对殿下抱有歉疚。”
太子蓦然怒道:“陛下歉疚什么?他若歉疚,就不会叫你来当我先生!”
我置若未闻:“所以才会命臣治治殿下的脾气,让殿下能够修身养性,日后成为一个好国君。殿下不愿臣作老师,臣又何尝愿意。”
他惊诧至极:“这话你也敢说!”
“皇后之所以给臣懿旨,殿下可知原因?”
他蹙起秀气的眉,冷笑道:“她难不成不是为了顺着陛下?”
上贡的茶色味清醇,我饮了半盏润嗓,“殿下再过几年就要加元服了,还这么不上心。试问殿下明白皇后现今最要紧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太子全身一颤,低声说:“先生是陛下的孤臣,所以才对我说这些?”
“朝中最大的党派以元相为首,皇后是元氏的嫡长女,风望会因她代行严母之职、关心储君学业而水涨船高。殿下得记住,人不能永远顺着别人而活,想要的声誉,威望,还有权力,都要自己去挣。”
我顿了顿,“殿下还是太小了,不过终有一日会懂的。”
金丝枣糕香糯可口,我慢条斯理地吃下三块,“殿下饿了么?先复习昨日的课,之后再用早膳。”
他昨日在书房里只坐了两个时辰,上课时绝不东张西望,却神游太虚,压根听不进讲解。我让他背韩非的五蠹,文章很长,他一字不漏地全背了下来,煞有介事地抑扬顿挫,背到最后嗓子都哑了。
我道:“‘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用《问田》里的观点,以这句话为要义,口头作一篇三百字的策论。既然你背的这么熟练,意思都应该理解了。”
他愣住,“我……”
“《问田》是臣第一天为殿下讲的文章,两天就忘了?”
他躲过我的注视,小声嘀咕了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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