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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光闻言,倒是道:「那么还请章相公赐教!」

章越道:「不敢当。」

「孟子云尽心知性由此阐发出性命之学,我在太学里编了四句。」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章越一语之下,顿时程颐一个激灵,没错,这句话章越当年曾告诉过他。程颐反复思索,却百思不得其解,事后程颐也曾问过章越,章越却笑而不答,今日终于要说透了吗?

「此话怎解?」司马光疑惑。

章越道:「假设天地之大,只有一人。那么一人之所思所想,便是这世上真理,即是真理便无善无恶之可言。」

「若世上多了一个人,你只要有一个念头附在对方身上,那么便有善恶。」

章越这话如何理解?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红楼梦里曾言,平生恨不能多日几个女人。

这些话自己想想,其实无善无恶可言的。食色性也,喜欢女人不是恶,人都有繁衍的本性,这是心之体。但是你看见一个妹子也这么想,就有善有恶,这就是意之动了。

心之体是主观,意之动就是主观联系到客观,比如你对某个妹子动了念头。

有了具体对象,就有了善恶。

打P社游戏时,玩家作为君主将国家税赋调到最高,国内民不聊生,玩家一面残酷镇压起义,一面穷兵黩武。这个就不存在善恶,因为你与他人没有联系。有人用这个来道德审判你,你就骂他一句沙壁。

如果作为君临天下的皇帝,这么不顾老百姓死活,这就是恶。

众人听了章越解释不由恍然。

无论是性善,性恶,还是善恶混同,无善无恶都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只谈主观,不谈客观。离开具体对象,对某个念头分析善恶对错,那就是纯属缘木求鱼,瞎几把扯淡,所有功夫都是空的,是典型的唯心主义。

朱熹比如说过夫妻是天理,就是善,三妻四妾就是人欲,就是恶。

但问题是脱离客观了,普通人可以不三妻四妾,但皇帝不行啊,比如当今天子,大臣们巴不得他多娶几个多生几个。

千载之下,只有王阳明看破了这点。

善恶之论,他可以画上句号了。

「何为良知?」程颐发问道,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亦不得。

章越道:「一等便是天生而得的,还有一等后天而得的,好色而慕少艾,心之体,发乎情止乎礼,是良知。」

看见一个妹子非常喜欢,这是天性,

但能适当地表达情感,这就是良知。这个良知一个是天性中腼腆,知羞耻,另一个是后天学的经验,告诉不可轻易唐突了佳人,否则会带来很糟糕的后果。

按照良知去追求妹子,就是格物致知了。

人除了天性,还有社会属性。

说白了就是有与生俱来的一部分,也有后天可以改造的。

否则真的‘回归天性",那就和黑猩猩学习好了。要知道黑猩猩在种群中以残暴著称。

程颐质疑道:「孟子云良知,便是不虑而知之,那应是生而知之。」

章越道:「不错,良知便是不虑而知,但并非生而知之。譬如你我如今以正音说话都是不虑而知,但说话之能却是婴儿牙牙学语起,此乃后人教之,而不是天生。」

范祖禹品道:「章相公这话的意思,人心是无善无恶,唯有及于意时方有了善恶,而知善知恶是人从良知而得的,为善去恶就是格物致知,也就是事功了。」

章越点点头道:」然也。「

范祖禹有等恍然大悟之感,以往的书都白读了。有章越这句话孟子的‘良知"之学就发扬光大了。

「可有纸笔?」

范祖禹问道,他从章家下人接来纸笔将今日章越与司马光的辩论记录下来。

但程颐却是反复想着,在那钻牛角尖。

他读书都是一寸一寸读的,一旦钻破那牛角尖,学问又上了一层楼了。

司马光则反驳道:「人性便是一,岂有将心体,良知一分为二之说。」

不过章越知道自己说得再如何动听,司马光也是不认同的。章越笑了笑,他也不辩。

而这时候吕公著推门而入道:「章相公真是金玉之言!」

众人才知道吕公著在外面听了许久。

吕公著这位司马光的好友,已是下了举足轻重的一步。

吕公著道:「所以良知一定是善的。」

章越道:「正是。这就是在下言孟子的性善之说,人人皆有良知,然良知需通过行,方能致知。」

说到底我们还是要相信人性,顺从人性的。同时人性也是需要不断教化,需要权威和制度的约束,但教化,制度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人类早已不是大猩猩了,天性里社会属性越来越强。比如孟子说的恻隐之心,看见别人落难了,都会产生同情心。

而羊群里一只羊被狮子吃了,其他羊跟没事一样。

这与章越儒家是道,法家是术的理念相合。

所以说吾道一以贯之!

要治国,从上到下的逻辑一定要设计好。

而吕公著听了章越之言深以为然,不知不觉中他已是从司马光完全转向了章越。

这一日众人长谈至夜里,章越想招待司马光,吕公著他们住在府上。

司马光却不肯坚持要离去,章越只好相送。

司马光将章越所赠的《孟子正义》珍重地包好,他对章越道:「章相公你的性善之说,确实胜于善恶混同之说,这为我学之未尽力的地方。」

眼见司马光肯改口,章越喜从天降,他还以为司马光比王安石更执拗呢。

「不过以孟子为兼经,我还是不赞同,我回去还是将孟子正义读完再说。」

章越长揖道:「多谢十二丈了,望你斧正。」

司马光笑了笑道:「度之啊,这么多年你还是这般,或许是我老了,这一条路你也走得是殊为不易啊!」

章越闻言感动的几乎泪流。

章越道:「在十二丈面前,我何敢言辛劳。」

司马光道:「你啊,赤子之心,始终不易。」

说完司马光便走了,章越看到了范祖禹,程颐二人。

程颐仍是闷着头在想,至于范祖禹则上前向自己作揖。章越对范祖禹道:「淳甫,你不怪我了。」

范祖禹道:「以往是我识浅。章相公,变法已是近十年,从今以后路怎么走,我也只是一家之见。以后就仰仗你了。」

章越道:「不敢当!」

「以后路怎么走,还是要向前看的,但变法是不会变的,否则就走了回头路。」

范祖禹听到这里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没有接话。

送走了司马光,范祖禹后,章越回到府中,在庭院的小路上,一轮明月挂在他的前头。

章越自思,脚下的路怎么走?

回头看,轻舟已过万重山;向前看,长路漫漫亦灿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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