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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成为海四姑娘时日不短,除了被救上来、清醒之后,她对着水面仔细看了原主的脸,以后就很少照镜子了。即使每天都对镜梳妆,她也尽量不去看镜子中这张脸。不是她嫌弃,而是她总感觉飘然恍惚,如同做梦,怕一看梦就醒了。

海四姑娘肯定没有程汶锦漂亮,而貌美如花的程汶锦却是红颜薄命的印证者。有幸重生,只要活着,这张脸长成什么样对她来说并不是很重要。

周氏边给汶锦整理衣襟边问:“是人好看还是衣服好看?”

“当然是衣服了,外祖母很有眼光,留下的衣服华贵却不乏雅致。”

“衣服好看?唉!看来你还有怨气。”

汶锦听到周氏问话,一时迷糊了,“我有什么怨气?娘……”

周氏轻哼说:“怨我出身商家,没见识,没学问,没本事把你生得漂漂亮亮。”

海四姑娘曾埋怨周氏没把她生得漂漂亮亮吗?这丫头的想法也太单纯了。

文妈妈看了汶锦一眼,陪笑说:“这就是太太不对了,都多少年过去了,还记着姑娘以前说的话。姑娘生性纯厚,被有心之人鼓动,才说了不中听的话。你们母女好不容易解开了心中的疙瘩,姑娘都没说什么,太太就更不该计较了。”

“我要是还跟她计较,早把她赶出去了,还能把压箱底的宝贝给她。还有那个混小子,嫌我出身低,自幼就不愿意理我。他说他那些同窗朋友和府中兄弟的母亲不是官宦之家的小姐,就是书香门第的闺秀,还有勋贵王公之门的贵女。而我却出身商家,家里没读书人不说,父母还和离了,能被人看得起才怪。”

汶锦总算听明白了。

这些事在她接收的海四姑娘的记忆里一个字也没有,不知道原主怎么想的。

周氏出身商户,周家又不是巨商富贾,她出嫁时又没了父母。就是嫁给柱国公府一个庶子,也是高嫁,何况海诚在娶周氏时已经中了举、有了功名。

在柱国公府四妯娌中,周氏出身低,海诚又是不得宠的庶子,她在府中受欺侮贬斥再正常不过。离开京城,到了西南省,秦姨娘和叶姨娘这两个后台坚实的妾室也都不是省没灯。妻妾争风是内宅最常见的戏码,却不是周氏擅长的。

不被丈夫高看,又被婆家贬低,还有小妾常出幺蛾子,就连儿女也受有心之人蛊惑,看不起她,继而与她心生隔阂,导致她对丈夫和子女都心灰意冷。

周氏这些年承受的压力非常人能比,难怪她宁愿背着污名留在兰若寺,也不愿意回府。经历了这么多事,不管多开朗的人,也会变得偏激。

“娘,我……”汶锦跪倒在地,轻声哽咽。

前世,她刚生下来,生母就被小孟氏害死了。重生之后,有了亲娘,尽管她和周氏之间也产生过不少误会,但血脉相连割不断,再深的隔阂也能一拨而散。

昨夜,她才知道前世那么重视她、疼爱她的父亲竟然是伪君子,培养她是要把她当成谋名夺利的筹码,她的心疼得就如同被一只大手掰开一样。

海诚确实不如程琛斯文潇洒,对她也说不上宠爱,但却有一种实实在在的父女亲情。这样的父亲让她感觉踏实,让她觉得是在活在地上。而不是悬在空中。

对于父母,她期望并不高,海诚和周氏都超出她的期待,她该知足了。

“姑娘快起来,太太面硬心软,最心疼姑娘。”文妈妈要扶汶锦起来。

“让她跪着,我要问问她这是什么意思。”周氏瞪了汶锦一眼,冷笑道:“你得了河神点化,变得聪明了,这段日子可没少跟我挑刺儿。听我唠叨了一些以前的事,你是觉得自己做得不对、要向我道歉,还是想跟我要条件呢。”

“那还用问,姑娘肯定是向太太道歉呢。”文妈妈赶紧给汶锦使眼色。

汶锦对文妈妈的眼色视而不见,嘻笑着问周氏,“太太是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我提前声明,我得河神点化,入道了,说话也是真亦假来假亦真。”

“臭丫头,嘴皮子倒是练出来了,你先说假话给老娘听听。”

“假话就是我年幼不懂事,人云亦云,嫌弃自己的亲娘,真是傻透了。太太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计较,亲生母女,骨肉亲情,哪有隔夜仇呀?我……”

“说真话。”

“真话就是太太看在我下跪的份儿上,留给我的那两箱宝贝别一气之下收回去。还有,哥哥这么不懂事、不孝顺,太太赚下的万贯家财都给我,别给他了。”

“臭丫头,油嘴滑舌,看老娘不打死你。”周氏拿起账本,冲汶锦比划了两下,却没舍得落下来,又拿起一面手帕冲她轻飘飘地抽了几下。

“打死人了,救命呀!”汶锦抓着周氏站起来,又钻到周氏怀里闹腾。

周氏把汶锦揽在怀里,在她屁股上掐了几把,母女又说笑着坐到软榻上。

“哥哥埋怨娘的时候,肯定也是年纪小、不懂事,盲目攀比。我一会儿再给他写封信,他要是还不明白儿不嫌娘丑的道理,这些年的书就白读了。”

“他都快十五岁了,连童生试都没过,我看他的书真是白读了。”

汶锦轻叹道:“父母离开京城时,哥哥才八岁,没有至亲之人在身边,他一定很孤单,也没少受欺负,整天防备别人的算计,哪还有心情认真读书?”

文妈妈微笑说:“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家的少爷不分嫡庶,七岁之后,都由国公爷带在身边教养。老爷和太太想把三少爷带到西南省,国公爷不同意。太太这些年大把的银子往京城送,不看人情,看钱的面子,国公爷也会格外关照。”

“我给他的孝敬银子一年比一年多,但我每次写信都会提醒他,若老虔婆敢对我儿子下毒手,我就豁出脸面拼外鱼死网破,谁也别想过安生日子了。”

汶锦听到她们话里隐含的意思,说:“祖父非把哥哥留在国公府教养,娘还要给孝敬银子,我怎么听着不对味呀?难道娘还有贿赂祖父,他才善待哥哥?”

周氏拍了拍汶锦的手,“不对味的事多着呢,别跟你父亲说,也别瞎想。”

“我听娘的。”汶锦站起来,照镜子、看衣服,又捊起刘海看自己的脸。

海四姑娘这张脸乍一看确实不漂亮,却不乏清秀,属于端庄耐看型。因刚才说笑玩闹,这张脸上浸染了淡淡的红晕,眼角眉梢都洋溢着幸福的神采。

这样的笑脸在她前世从未出现在过,这会是程汶锦生命中永恒的遗憾。

“一看姑娘这张脸,就是福寿双全的面相,跟太太一样。”

“你就恭维吧!”周氏嗔怪了文妈妈几句,主仆二人又说笑起来。

前世的她和海四姑娘都不是福寿双全的人,也可以说她们都无福无寿。而福寿双全只属于海四姑娘这张脸,谁拥有她,谁才是福寿双全之人。

那就是替海四姑娘活着的她。

“发什么呆呢?”周氏握着汶锦的手轻声询问。

汶锦笑了笑,回答道:“听冯大娘说当年我们家和苏家一起来西南省时,苏知府的夫人向娘提过亲,要替她的次子求娶我,娘答应了人家,还收了信物。”

“有这么回事,信物是块蓝田玉佩,就在我梳妆匣的夹层里收着呢。你怎么想起问这件事了?你年纪还不大,苏家没提,我们不便先说,你怎么想?”

“能退婚吗?”

周氏赞同一笑,说:“当然能,不过咱们家不能先提退婚,因为没有充足的理由。你父亲和苏大人是同窗,这些年私交又不错,肯定不同意退婚。我听说苏家这位公子聪明好学,今天就考中秀才了,它日必有出息,比你哥强多了。”

“嘿嘿,他有多大出息与我都没什么相干,各人有各命,象我这福寿双全的人怎么甘心做秀才娘子呢?我怎么也要做个状元夫人吧?”

之前,汶锦还想过继续两家的婚约,嫁给苏宏仁。嫁到苏家,更方便她向苏宏佑和叶玉柔等人复仇,还能照顾自己的儿子。

可现在,她不这么想了。

只要她还活着,不管在哪里,她都有报仇的机会。现在她已开始谋划,为范成白画罗夫河支流图,在京城慢慢渗透扬名,这只是她的第一步。

作为母亲,她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儿子。可这个孩子的母亲已经死了,而她现在是海四姑娘,永远都不会是这个孩子的母亲了。

今后,补偿他、关照他、爱护他都有的是机会,她也不必急于一时。

周氏别有意味一笑,“绣儿,你想做状元夫人?那范大人很合适。听说范大人要三年之后才谈娶妻之事,再过三年,你也及笄了。”

“娘,你想什么呢?”汶锦脸红了。

范成白是很坚持、很专一的人,他爱的是程汶锦,无人能替代,而她现在是海四姑娘。就算她重活一世还对范成白有心,要得到他的真心,也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何况她现在看透了太多,对范成白的恋慕已淡化,还衍生出了怨气。

怕周氏生出别的心思,汶锦就一五一十把她和范成白在门房里的对话讲给周氏听,连范成白摆弄海棠花的细节都无错漏,除了她问的与程汶锦有关的事。

周氏是性子爽直率真之人,连女儿都取笑,也不摆长辈的架子故作沉谨。

“范大人想问我的庄子为什么旱涝保收,这个问题最容易回答。如果他肯做我的女婿,我马上告诉他,反正我女儿不怕辛劳,这么多图都答应给他画了。”

“想找状元女婿,就把苏家的亲事退了。”汶锦有样学样,姿态跟周氏很象。

“退婚好说。”周氏找出当做信物的玉佩,给了汶锦,“你自己保管,是退掉还是保留,娘不拿主意,跟你父亲说通了就好,别让他叽歪。”

汶锦接过玉佩,小心翼翼装进荷包,心中思绪复杂。

“绣儿,娘刚才听你说范大人要把你画的图纸交到工部?”

“他把我之前给父亲画的图纸已快马加急交到了工部,听说工部觉得我画得好,都呈交皇上了。”汶锦见周氏面露怨愤,忙问:“怎么了?娘。”

“范大人是不是跟工部说那些图是你画的?”

“应该说了,他还说要上折替我向皇上请赏呢。”

文妈妈很高兴,忙恭维道:“这么说连皇上都知道我们家姑娘了?这可是大喜事。姑娘这回露了脸,老爷和太太脸上都有光,连国公爷……”

周氏轻哼道:“是脸上有光还是麻烦不断,谁知道?”

汶锦握住周氏的手,轻声问:“娘,这是怎么说的?”

“我出身商户之家,为你外祖母守完孝,年纪又大了,才貌也不突出。你父亲虽是庶子,出身也不低,他当时刚中了举,还得了第二名,在京城也是小有名气的才子,看中他的名门闺秀不少,你知道他为什么娶我吗?”

“女儿不知道,娘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你父亲第一次参加秋闱就高中了,你大伯,就是那个老虔婆生了所谓的嫡长子,三年前考过一次,没中,那次与你父亲一同参加,又没中。你父亲中举的喜讯传来,那老虔婆一哭二闹三上吊,还要到衙门告你父亲忤逆不孝。她这么闹腾,把你那么贪财好色的软王八祖父、你父亲还有府里的人都吓坏了。”

周氏所说的老虔婆就是海老太太,叶家女,论辈分是叶玉柔的姑祖母。

汶锦撇嘴冷笑,“我明白了,老太太闹腾了半天,也不能把父亲的功名给她的儿子,就想出让父亲娶低门商户之女来降低身份的主意。祖父和父亲不敢不答应,父亲就娶了娘。不管怎么说,这也是缘分,上天注定的。”

周氏点头轻叹,说:“你父亲春闱又一次高中,她就把叶姨娘塞进来了,进门就要提平妻。当时我正怀着你哥哥,气得要死要活,差点滑了胎。还是你大舅给了你那软王八祖父一千两银子,你祖父才出面阻止,说等叶姨娘生下儿子再提平妻。老虔婆无话可说了,正好秦家又送了女儿过来,她就赶紧替你父亲收下了。”

文妈妈安慰道:“太太别担心,老爷心里有数,叶姨娘这辈子别想有亲儿子。”

当年,叶姨娘进门做妾,因有海老太太撑腰,很是猖狂。没多久,她就怀了身孕,说是男胎,五个月时,就滑了胎,养了三年,才又生了五姑娘海璃,后来再也没怀过孕。到了西南省,她把通房丫头生了儿子抱来养,但毕竟不是亲生的。

秦姨娘跟海诚是表兄妹,进门就想着扶正,都不屑于做平妻。可她也只生了二姑娘海珂一个女儿,没有儿子,连男胎都没怀过,更没有扶正的资本。

不管叶姨娘和秦姨娘斗得多狠,想得多美,都不敌海诚心里有数。

“母亲是不是担心我为朝廷画支流图的事传开,老太太和大老爷等人心生嫉妒,会对哥哥下毒手?”汶锦紧紧握住周氏的手,不由轻轻颤抖。

柱国公府有多么乌烟瘴气,有多少见不得光的肮脏龌龊,汶锦也有了大概的了解。过几年回到京城,定有一番好斗,她很紧张,但昂扬的斗志也油然而生。

周氏冷哼说:“妨有之心不可无,谁知道他们有什么手段。那老虔婆、大阴鬼还有那毒妇以及他们的子女,没有一个是省油灯。”

大阴鬼就是海老太太所出的嫡长子海诤,现在工部任职。正五品官阶,比海诚高半级,但毕竟是京官,天子脚下升迁的机会更多。

毒妇就是海诤的妻子苏氏,苏氏出身锦乡侯府,是苏宏佑的嫡亲姑母。

这可都是实在亲戚呀!

汶锦伏在周氏肩上,轻声说:“娘,我们该及早防患才是。”

周氏点点头,说:“绣儿,你马上给你父亲写信,把范大人已把你画的支流图呈交工部、又呈到御前的事告诉他。范大人让你再画三省支流图、答应为你请赏的事也跟他说清楚。把我担心的事写明白,他心里有数,让他拿主意便是。”

“好,我马上写。”

汶锦写完信,天已过午了,午饭都摆好了。她把信检查了一遍,又拿给周氏看。周氏看完,直接安排人快马加鞭把信送到罗州衙门。

接受昨天的教训,汶锦午饭吃得特别多,要撑到明天早晨,肚子里没底怎么行呢?吃完饭,她撑得难受,没睡午觉,就到外面长廊里去散步了。

“见过海四姑娘。”一个小丫头迎上来行礼。

看清这小丫头是苏家的丫头,汶锦很高兴。刚才听说历州苏知府带家眷来兰若寺了,她就计划下午跟苏滟到后山玩,有苏滟这话痨,她可就不寂寞了。

“你们家八姑娘呢?”

小丫头微微一怔,赶紧陪笑说:“回姑娘,我们八姑娘在西北角的凉亭里看婆子们捊桂花呢。她不知道姑娘在山上,说一会儿派人请姑娘到寺里玩。”

“我现在就去找她。”汶锦示意小丫头带路。

汶锦只带了荷风,同苏家的小丫头去了客院西北角的凉亭。远远就看到有几个丫头婆子在凉亭外面摘桂花,却没见苏滟,连她的声音都没听到。

“你家八姑娘呢?怎么没见人影?”

“是我让丫头叫你来的,我家小妹因病没有上山。”

汶锦看清说话的人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她就猜到是谁了,这人正是与她订过亲的苏宏仁。见苏宏仁故作深沉的冷漠模样,汶锦就猜到了他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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