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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君华怔了怔,他已经从她身边走过,声音依旧温软温柔。

“今日特殊,我不能陪在你身边,好好照顾自己。”

他说罢便走了出去,未有丝毫停留。

凤君华看着他的背影,而后侧头,看着床榻。那个地方,原本放着她昨晚脱下的天华碧。他刚才走的时候,将天华碧带走了吧。

……

烟水锦加身,十二翅的赤金缀玉凤钗盘旋发髻,淡妆浓抹,眉如远山,眼若幽潭,眼线微微加深,带起微翘的弧度,朱砂点唇,胭脂晕颊。

她起身,一身的耀眼华贵,端庄肃容。艳若桃李,风华绝代。

周围宫女因她的美丽屏住了呼吸,又纷纷低头,为她戴上碧玉佛珠,披肩带背,掺金丝绣凤腰带缠腰,木屐上脚。

玉白色扳指上手,淋漓而光滑。

纯金镶鸽子红宝石的护甲尖锐而精致,宝石熠熠华光,深邃而权贵。

流苏垂下腰间,佩戴龙凤呈祥玉佩。

桃红色流沙挽在双臂间。

她一抬头,眉光灼灼,艳绝天下。

宫门次第打开,宫人跪了一地,从里到外,伴随着钟声,朝拜声缓慢而庄严的依次响起。

“恭迎长公主。”

“恭迎长公主。”

……

跨过玉石台阶,跨过门槛,宫人正装而跪,匍匐叩拜,一直到金銮殿。

朝臣早已站于两侧,门外太监高声道:“长公主嫁到。”

文武百官低着头,朱门大开,微白的光投射进来,大殿上龙椅金光灿灿而华贵。却有一个人影走过,挡住了那光线,又带来另外一道慑人光芒。

有人忍不住抬头,立即呼吸一滞,被那背着光芒而来的女子容光所慑,久久不能回神。

凤君华双手锤叠放在腹部,身后宫人托着长长的裙摆,低头慢慢行走。

白玉石阶,其上便是金色龙椅,代表权势的所在。

她停下脚步,低头看着那把龙椅,目光久久凝定。随即一挥袖,转身,淡定坐下。

文武百官立即跪地叩首,“臣等参见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凤君华眼角斜挑,浓重画眉斜过一缕不经意的幽深,散落在朱红色唇角,越发高贵而庄严。

她并没有正襟危坐,面色依旧带着三分慵懒五分漠然以及两分不易察觉的威严。

“众卿平身。”

“谢公主。”

朝臣依次起身,微微抬头,见那上座女子一身华光潋滟,容色天成,皆目露惊艳。这世上再无人能将三大珍匹穿出这样的神光华艳,在无人能以女子之身那般随意而高华的坐在龙椅之上,指点江山。

“宣读陛下诏令。”

偌大宫殿,百官林立,寂静无声。她一声出不觉突兀,反而于慵懒中添几分平逸之色。让人于庄严中放松,于平静中正色,伏地叩拜。

大内总管朱瑜祥将手中拂尘一扫,高声道:“有请陛下圣谕。”

百官屏息凝神,听得门外有单调而缓慢的脚步声响起,似有些虚浮。一听就知道来人恐身体不适,而且脚步轻盈,显然是女子。

虽然忍不住好奇,但圣旨在前,却无人敢抬头。

凤君华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看过去,手指不禁悄然握紧,冠冕玉珠遮没了她的眉眼,无人看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疼痛担忧。

崔宛芳今日褪去了常服,换上玫瑰红蹙金双层广绫长尾鸾袍,眉眼如画红唇如樱,额鬓微扫耳垂如珠玉,头上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华光璀璨,鬓角油光漫漫,侧脸线条柔软如云。

她怀中抱着一团襁褓,襁褓中婴儿玉雪可爱,粉雕玉琢。

她昨晚产后大出血,魑离费了好大功夫才保住了她的命。别看她现在容光焕发,唯有凤君华知晓,那不过是胭脂遮掩,如今的她如垂暮之人,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

凤君华手指紧握,尖锐的护甲划过手背,微微的疼痛让她清醒过来。

不能下去,不能…

崔宛芳笑着,一步步踏上阶梯,与凤君华对视,目光里笑意微微。恍如那年深秋,阁楼深处,轻纱背后,遥遥伫立的少女,背影婉约而美好。仿佛一个遥远而触不可及的梦,一碰就碎。

凤君华垂下眼睫,人一生历经无数,可逃荆棘坎坷,终究避不过命运森凉。

是否从初见开始,就已经注定崔宛芳的结局?

像开在夜色里的荼蘼花,静静绽放,悄然凋谢,无人问津。却带着独属于她的美丽和芳华,一寸寸浸没飘散在夜色里,让人闻之难忘。

崔宛芳微微俯身,将怀中孩子递给她。

“帮我照顾长安。”

凤君华手指微动,抬头对上她微笑的眸子,像天际飘过的蒲公英,一寸寸弥漫在风中,丝丝如缕,紧扣心弦,

她抬手,将那孩子稳稳的接住,置于自己怀中。

崔宛芳嘴角扬起款款笑意,然后她转身,仿佛宿命的轮回,也仿佛是一个结局的预示。

她便这样转身,此生,再未看自己的孩子一眼。

明黄卷轴从袖中抽出,展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先帝诏曰,登大宝,幸得臣民拥护,佑我西秦河山,乃朕之荣,西秦之幸,是为承平。然则,朕继位三年,于国于民未曾有建树,内政龌龊,战争连连。唯一所幸,乃后宫安乐,未有龃龉。而功过不相抵,追溯先祖,开疆扩土,铲外除内,仁爱百姓,是为英明圣主。朕,愧之。”

崔宛芳一字一字念的十分清晰,脑海中亦涌现那夜月光融融,灯火摇曳,红袖添香,垂首磨墨。而桌案后,美如冠玉的温柔男子垂眸潋滟,玉指执笔,泼墨宣纸铺开,一字字刻骨而入木三分,似将他一生所有情感赋予帛书之中。

“兹国乱,天下未平,中宫远赴而创之。朕心忧之,彻夜难眠,终难忘,私而远之。奈何顾此失彼,国之不平,乃朕之过。”念到这里,崔宛芳停了停,垂眸看向下方伏地叩拜的文武大臣。想着如果没有昨晚飞龙铁骑镇压,摄政长公主如何能顺利册封?若没有那人事先算计好一切,收归兵权,这些人今日如何能如此顺从的听她宣读完圣旨?只怕早在昨晚就揭竿而起了吧。

沐轻寒,这个身在黑暗宫闱里却最为明朗温柔的男子。他一生光明磊落,唯一的算计却留给了那个他此生爱而不得的女子。即便离开,他也要尽自己最大努力,将此生所有全都赋予。

这样的男子…

这样的男子,如何能让人不为之心动折腰?

唇边笑意微启,却任苦涩化为利剑一寸寸割裂心脏,血液缓缓流淌而过。

“幸苍天眷顾,赐我朝贵人,吾之妹…”

是‘吾’,不是‘朕’。

一字之差,意义却是大相径庭。

凤君华手指微颤,崔宛芳唇边笑意更柔。

“东越太子妃,先战邺城,后守龙城,破敌军,天下臣民皆扬之。后我西秦善之城之灾,吾妹亲赴,还以太平,百姓怀恩而泣,朕亦喜而慰之,欲封之。而,朕私离,宫中无人,无奈备之,册封为摄政长公主,朝臣辅助协理朝政。朕亦知晓,皇儿即将降生,宫中必有内乱。公主腹有乾坤,聪慧良善,可镇之。朕虽为帝,却不若公主果敢昭明,深感愧对历代先祖。今,唯有禅位,方能心安。”

纵然早就有所猜测,亲耳听到,还是让人震惊。

殷少安及三阁老六部全都不由自主的抬头看着那朗朗宣读圣旨的女子,而她身后,容颜艳艳的女子垂首静坐,臂弯处婴儿仿佛还在咯咯的笑。

“幼子不堪大任,宫中亦无可塑之才。朕思来想去,长公主虽非我西秦皇室之人,但幼时其母对朕有恩。常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昔日养母于朕之恩,何止滴水?朕又岂能不倾尽所能相报?且,义妹胸怀坦荡任用贤能,有不世之材,可造帝王之业。”

殷少安眼皮颤了颤,依旧不言不语。

崔宛芳垂眉敛目,声音依旧平静。

“遂,朕承上天之愿,叩谢先祖之恩。如今天下朗朗,战火飘摇,生灵涂炭。朕已然未尽寸毫之力,唯其能,选仁者之君,统御天下,救百姓于水火,方能不负祖先之业。是以,百官听谕。今,朕禅位于义妹,尔等皆衷其同于朕,望众卿莫负朕之愿,亦全朕之所愿。钦此!”

最后一个字落下,大殿里寂静得落针可闻。

崔宛芳收好圣旨,微微一笑。

“殷大人,昨夜陛下册封长公主圣诏笔迹乃你所验。今日禅位诏书,亦交付于你。”

朱瑜祥接过明黄卷轴,躬身走到殷少安身旁。

“丞相,请!”

殷少安慢慢抬头,看着那明黄圣旨,老眼里复杂的光芒如海啸奔腾。他颤巍巍的伸出手,似乎想要去接那圣旨,还未触及之,顿了顿,而后收回了手。

“不用了。”

不用了,便是已经默认。也就是说,他对凤君华为帝没有任何意义。亦或者,乾坤已定,再无回转之余地。

身后有人低低唤了声。

“大人。”

他闭了闭眼,平复了心中翻腾的情绪,面色镇定而冷静。

“老臣谨遵先帝谕召,叩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次惊呼的人更多,“丞相?”

殷少安匍匐叩首,默不作声。

这时凤君华开口了。

“众位对兄长的圣谕有异议?”

这一句语气淡漠而威严并重,三分笑意却并七分凉薄。玉照泠泠,光华灼灼,璧辉映月,空灵而阴寒。

底下众臣心中生寒,惧意陡生。

崔宛芳站出来,“众位难道是觉得这并非陛下谕旨?”

“微臣不敢。”

刚才说话的人将头埋下,斟酌着说道:“微臣只是心有疑惑,陛下纵然想要退位,膝下尚有子嗣,为何传位于…外姓之人。”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为小心翼翼,却足够所有人听见。

凤君华嘴角勾起凉凉的弧度,臂弯处婴儿还在笑意妍妍,根本不知道此刻朝堂之上,他的母亲,和眼前的姑姑面对的是怎样千人质疑的局面?而他的命运,又将在这一场传位大典上被怎样的改写。

“外姓?”

她嘴角一勾,玩味儿的咀嚼着这两个字,散漫而笑意微微道:“说得对,本宫姓凤,本宫的夫君姓云,本宫是云夫人。可是…”她突然话音一转,夹带三分凌厉。

“当日义兄被奸妃所害流落民间,亦曾改姓慕容,后回宫认祖,可有人说他继位不正者?站出来,本宫看看,究竟是谁这么高风亮节公明公正?”

无人敢说话。

凤君华忽然一挥袖,迎面强烈的劲风扫过来,却刻意避开了崔宛芳,扫得下方朝臣个个面色皆白,

那般强烈的怒意,任谁都能感应得到。

“说啊,站出来。”

她陡然站起来,衣袍上泠泠亮光湛人夺目,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而她头上垂下的冠冕玉珠因她起身的动作碰撞出清脆的声音,似刀枪划过剑锋,恐惧因那无端的杀气自心底衍生。

凤君华一把夺过崔宛芳手中的圣旨,手一扬就抛向空中打开,顿时一字一句清晰入目。

“全都把头抬起来,看清楚。”

千人大殿,此刻寂静无声。

有人慢慢抬头,是淮安王。他面色冷静,比殷少安还要镇定。

“这确实是陛下亲笔所写,内容所属,绝无虚假。”

“王爷…”

有人小声低唤。

淮安王字正圆腔,道:“本王的女儿乃中宫皇后,皇子初降,陛下不在皇宫,原本应由皇子监国。纵然皇子非正宫所出,但终归是我西秦皇家血脉。于情于理,于公于私,诸位大臣觉得,本王有何理由偏袒一个外姓之人?”

刚才说话的人瞬间没了声。

是啊,淮安王是国丈。他的女儿无法生育,这件事宫里瞒得紧。但宫中向来就没什么秘密可言,这件事自然不是什么秘密。而眼前这位崔姑娘虽然孕育皇嗣,却始终未得到册封。关于这件事,众说纷纭,未曾知晓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皇上正直风华之年,却突然禅位,继承皇位之人却不是独自,而是一个外姓的义妹。要说这件事最反对的应该是这位国丈和那位诞下皇子的崔姑娘才是。皇上早就废弃了后宫,皇后无所出,崔宛芳的儿子就是理所应当的下一任君王。眼下皇上要将皇位传给他人,崔宛芳不是最应该反对的那个人么?

淮安王面不改色,又继续道:“各位大人,我等身为臣子,便理应遵从陛下谕召,万莫有异心。”他一顿,忽然话音一转,漫不经心而意味深长道:“昨夜宫闱之乱,各位大人可是亲眼目睹了的。若非长公主提早有准备,不但宫眷皇子不保,我等性命也堪舆。再则,如今天下战火不断,陛下和皇后还在前线作战。我等怎能因此忘记自己职责率先乱了朝纲?外战未平,内战又起,各位大臣,我西秦泱泱大国,难道要葬送在众臣心不齐之上么?若如此,尔等有何颜面见先皇?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

这一番话看似劝解,实则在警告。

昨晚宫闱之乱,最后的压轴戏那可是飞龙铁骑。

飞龙铁骑是什么人?那完全就是冷血动物,杀人不见血。

想起昨夜的厮杀,众人便觉得脖子冰凉,似乎橫了一把刀,随时都要落下。

凤君华看向淮安王,眯了眯眼。

从昨晚开始,她就觉得淮安王的表现有些异常。看起来他好像比她还提早知道沐轻寒要传位于她,至始至终最为平静的就是他。

脑海里立即划过楚诗韵的脸,莫非…

心中波澜无法平复,她面上表情却不变,依旧冷冷而讥嘲的看着底下百官。

淮安王一番话说完便叩首,“微臣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阁老臣以及六部相视一眼,随后叹息一声,伏地叩首。

“臣等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几位肱骨大臣已经俯首称臣,其他人自然心中不平,却也无可奈何,全都俯首。

“臣等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

凤君华在震耳欲聋的参拜声慢慢坐了回去,和刚才的散漫不同,她正襟危坐,目不斜视,面色沉静而深邃。

“众卿平身…”

话音未落,她突然起身,身形一闪,接住了摇摇欲坠的崔宛芳。

“小姐!”

紫菱的声音掩不了的哭腔和惊痛,比刚才那呼天震海的声音还要尖锐刺耳。

底下伏地叩首的百官齐齐抬头,便看见刚才那个站在玉阶前的盛装女子已经倒在凤君华怀里,面无人色,嘴角血迹乌黑如墨,仿佛化不开的命运之锁。

淮安王立即站起来,“宣太医。”

“不…不必了。”崔宛芳气息微弱,咳嗽了两声,断断续续的出声阻止。

“小姐…”

紫菱跪在旁边,已经泣不成声。

凤君华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托着她的腰,低头看着她的眼神复杂如墨。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崔宛芳勉强睁开眼睛,轻轻说:“我大限将至,药…药石无救…别…别白费心思了…所幸,心愿达成,我…死而无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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