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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李肆的手离开头顶时,满足的感觉顿时少掉了温暖那一部分,小姑娘睁眼,接着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已十岁·依稀懂了点什么,顿时紧张起来,刚刚放纵出来的本性如受惊的猫儿,一下就缩进了阴影里。
“叔……老爷?”
既不解这叔叔为何对她这么好,又惶恐刚才的身体接触,男女授受不亲啊·爹娘天天都在说。
叔叔微笑着说:“叔叔是好人,喜欢看到别人快乐,你···…快乐吗?”
许五妹迟疑了,快乐,以前她真不知道什么是快乐,就连师父抚着自己头顶时,那好像也不是快乐,不过如果快乐就是香甜的话……
许五妹不迭地点头,至少现在自己是快乐的。
叔叔再揉揉她的小脑袋,笑道:“那以后就快快乐乐地活着,也让你的爹爹,让你身边的人快乐。”
这叔叔眼睛好亮,又好深,许五妹不敢再对视,但这句话却跟着糖棒棒那刻骨铭心的香甜,透进了心底深处。
李肆起身,女卫扶着小姑娘离开,小姑娘一边走一边回头,眼中带着一丝依恋。
“那老爷真是个怪人……”
许三接过侍卫递过来的一袋东西,牵着许五妹没入人群,一边走,他还一边擦汗。
“这么多糖!?小圣姑,可不能再吃,有妖气!还有银子,太好了……”
打开袋子,许三又憎又喜,不容许五妹分说,就将糖丢进了路边的水沟里。即便小圣姑泪眼汪汪,他也不管不顾。圣姑吩咐过,要让小圣姑接过她的衣钵,绝不能被妖气染了。
“我要快乐······叔叔说了,要快乐,才能当好人······”
许五妹收住了泪水,将那糖衣裹住吃得光溜溜的糖棍,贴在身上收好,这是她的宝贝,她要藏一辈子。
过了许久,警差老爷们散了,父女俩上了渡船,朝着北方而去。
“爹,笑笑吧……”
“我不是你爹,小圣姑……”
就这么,米五娘的徒弟许五妹到了北方,几个月后,军情司关于北方邪教的例常情报里,多出了闻香教五圣娘娘这么一个人。
李肆当然不清楚自己跟未来的白莲圣姑擦肩而过,到了瓜州渡口,早候在此的通政使司送上行营文报,心弦震动,才醒悟自己跟已是过去时的白莲圣姑擦肩而过。
此时三娘也睡醒了,仲着懒腰,见李肆眉头深锁,问道:“在想什么?”
李肆悠悠道:“前一阵子,我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刚才想起来了。”
他目光沉凝,似有所忧,三娘也提起了心,是什么大事?
“今天是二月十七,明天是个大日子,我本想在那大日子之前,给自己好好评个分,看自己是不是及格了,没想到一忙起来,居然忘了这答案神神秘秘,三娘很是不解·明天?明天就是二月十八,那是什么大日子?
李肆道:“十八岁,明天,是我十八岁生日······”
三娘白他一眼·大白日呢,就开始说疯话了,十八岁······姑奶奶我还想十八岁呢!
李肆再道:“自我来···…嗯咳,自我立志救世那一天起,到明天,正好是十八年。”
三娘心弦一颤,好久才回过味来·自己这男人啊,真是时刻都心系天下。十八年······真是可恨,为什么自己只陪着他走过了十七年呢。
她笑道:“这日子是值得庆祝,可什么分,还需要评吗?这般功业你都还不满足,你是不想当人君,而要入圣成神!?”
自己这男人也有个坏毛病,就是太挑剔·太不知足······哪方面都是,唉。
李肆却摇头:“当然要评,我不是要成神·但更不想入魔,这个……你可以看看。”
他递给三娘厚厚一份文报,是江南行营刚发来的。
车厢里沉寂了好一阵,再响起三娘的惊呼声:“她、她居然就是白莲圣姑!就……就这么死了!?”
这是松太联府和江南行营发来的白莲教案初步报告,说这白莲圣姑在嘉定图谋起事,不仅在汇聚从北面逃过来的教众,还裹挟了当地村人。到目前为止,除了白莲圣姑米五娘和六十六名教众负隅顽抗,被当场格杀外,还擒获了四百多名教徒·现正进一步缉捕中。
三娘心中先是惊惧,接着又是哀戚,最后是悔恨,对这米五娘不止有憎,还有怜惜。如果几天前,她能多下点功夫·劝那米五娘放下心中孽障,也许还能保住一命……
“三娘啊,她裹挟村人,为遮掩村子里的事,又杀了进村之人。在那天过堂之前,她在江南,在我英华治下,已犯下二三十桩命案,她怎么都是个死字。”
李肆一边纠正三娘的泛滥同情心,一边也隐有惋叹,三娘之前的话说得好啊,那米五娘就像当年没遇到自己的三娘,可冰清玉洁之心,却坠入千年白莲魔念,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两人相对沉默,三娘心绪回复,却劝起了李肆:“你是因这米五娘之事,觉得自己还作得不够好吗?作乱的都是北面的教徒,本地村人也是被米五娘裹挟,这不是你的错,不是我们英华治下的错。”
李肆摇头:“我不是为米五娘之事所忧······”
他拍了拍那厚厚的文报:“我一手扶起来的官府,已经长大了,它的效率,它的严密,满清都望尘莫及。
米五娘等人,在这百废待兴,刚搭起架子的江南作乱,官府都能以一府,不,一县之力,不到一月内剿灭。若是到了广东,怕是不出三日,苗头未起,这事就已平了。”
三娘皱眉:“这……不好吗?”
李肆叹气:“好,很好!但也有很不好的地方······”
“再说白莲教,不管其行,白莲教义,跟刘老道徐神胎等人,包括我在内,一同扶起来的天主教,根底相似。跟国中正翻腾的墨道、仁学,根底相似。而所有置身苦难,自觉无力自救的人,也都怀着此念。白莲教在我英华,难再生根发芽,可挡不住受苦之人另寻他教,天主教的未来会怎样?会不会是下一个白莲教?”
“由此再想到工商,黄家村的村人被裹挟,还不知是什么原因,可工商在江南之害,乃至在整个天下之害,依稀可见。未来工商更猛时,天下受害越烈,大家要找的已不是白莲教,而是另一种思想……嗯咳···…有点说远了。”
李肆目光中含着一丝畏惧,是对前路的畏惧。
“我扶起了工商,华夏历来最兴盛的工商,同时我又扶起了官府,华夏历来最严密的官府。我不知道,我所扶起的另外一些力量,是不是能制衡它们,引着它们相近互斥,而不是融为一体。然后在由我扶起的天主教,跟白莲,跟墨道仁学相融,为魔人所用,拿来抗拒那股合力。”
“十八年,我这十八年,立起了这三股力量,梳理、编织着天下,华夏正步入一个全新的时代,我不知道,编织的一步步里,会不会有错的一步,让这新的时代失了方向。”
李肆展开腰间那把扇子,“万仞险峰步步攀”几字入目,曾经被朝堂乃至朱雨悠笑过,说太白太俗,可这就是李肆出于忧惧,在时时提醒自己。
感受着李肆的深沉,甚至还带着一股远人而去的非人气息,三娘抱住李肆,呢喃道:“阿肆啊,你太自大了,这些事,不管是过去的功业,还是未来的罪孽,难道是你一个人作出来的?你不是一个人……”
李肆怔住,许久之后,吐出一口长气,哈哈笑道:“没错···…娘子教训得是,我还真当自己是神仙了。这天下不是我一个人的,是福是祸,都得大家一起扛着。”
他眼中泛起坚定:“那就把能拉过来的人,所有的人都拉过来,一起扛着天下吧。”
车驾滚滚,朝着淮扬书院行去,对李肆来说,这一行的意义,已再不是作秀那般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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