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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在江南,见得了江南的富庶,还依稀知道明时江南盛况,绝不信英华这七八年就将广东治得比江南还好。
“终究不是油盐不进的愚昧之人,也懂得去找对比,好,随便他去!”
李方膺应了沈在宽的要求,在他看来,沈在宽已是瓮中之鳖。
这是人间,不是天国,肯定有富有贫,沈在宽本心更多不是去比较,而是打着灯笼找灯笼,只要见着有贫苦之家,有民人呼号,他心中就能安定,就能自认胜利。
因此他能不被黄埔和广州街头那喧嚣盛景摄住,反而将街头差人驱赶占马道小贩的事当作官府以强凌弱的酷厉之政。能无视那人潮如海的热闹,反而将街边偶尔出现的乞丐当作国有流民的困苦。能抵御东莞满街头那嗡嗡不绝的铁木脆响声,就觉此繁闹之地,人心再难安宁。
一直到了东莞乡下,极目望去,不是鱼塘就是蔗田,他更当作是一国无粮,就此不稳的亡国之兆。
直到他在村子里撞上一村人集会,自觉已彻底胜利的心理才悄然有了松动。
“罗二狗,得六十八颗豆子,结果出来了,咱们罗村就选二狗为乡公局的局董。
“不是二狗还能是谁?没他带着跟糖业公司周旋,咱们的蔗价还提不起来。”
“没错,二狗补学快结业了,出来可就是个秀才!林里的事,他代着大家说话,大家都信!”
“怎么还叫二狗呢?赶紧取个好名字!”
“东莞有两个东院院事的名额,咱们也试一把,把二狗推进朝廷去!”
村人在用豆子推选局董,之前沈在宽也听说过公局,但永兴是偏僻小县,还没施行,此刻见到,沈在宽感觉很是新鲜。
看起来这是个大族的村子,可为什么不是族 长话事,反而要投豆推选呢?
“局董是代表咱们跟其他村争利,又跟其他村一道,为咱们一乡在县里争利的。老头我没大见识,脑子不好用,口舌功夫也差,当然得让有本事的年轻人去了。”
他好奇地找着看样子该是族长的老头询问,老头是这么回答的“乡约啊,这跟吕氏乡约,不同,似乎更进了一步。”沈在宽心头激荡,他的老师吕留良在著述中很认真地论述过乡约,认为靠着乡约和井田制,就能让天下重安,得大同之治,这也是所有理儒所追求的。虽然表面着落在人心教化,实质却还是落在了国政实务上。理儒空谈〖道〗德文章,拙于治国实政,因此在其所倡的治政之道里,实务最好都丢给民人自己解决。
再跟老头请教了一番公局事务,沈在宽更是感慨,虽有诸多细节的不同,特别是重利,不怎么重人心教化,但实质却跟吕氏乡约差不太多。都是联通民意,协调内部和邻里利害,跟官府一同安民乐业。
由此一桩疑惑在沈在宽心头升起,为何这一国抑了理儒,却能实现理儒一直倡导,却无法化作现实的一桩理想之政?根底完全不同,为何却能长出近于圣贤言的治政之树?
看着村里的人,即便扛着锄头下田的人,也是一身精细棉衣,面色红润,气血饱满,又让沈在宽下意识地想起江南那些黄皮寡瘦的乡人,这一路已压得实实的胜利感,也觉得虚了不少。
沈在宽若有所思地走了,这边族长跟那当选的局委二狗对视一眼,低声谈论着。
“是大御史还是小御史?或者是府县里的老爷?”“啥事都不懂的栏子,该是《正气》或者《正道》那些穷酸报纸的小御史吧。”
“反正我就捡着好的说,村里和公局里的烂事我可没说。”
“叔叔小心得好,那帮穷酸的小御史,芝麻点烂事,他能在报纸上说成天塌了。最近咱们公局诸事顺当,用不着他们,等需要的时候再让他们来搅和。”
沈在宽并不知道,他这外人也很难接触到完全的事实,但就他所看到的东西,已经让他开始有所深思。
但他依旧不觉得这南蛮就是华夏,孔圣没在第一位,理学没一统人年,怎么能叫华夏呢?
李方膺抽空见了他,觉得火候还不够,沈在宽接触人也太少,就将他发落到了虎门,让他跟着正修炮台的工人一起劳作。
沈在宽顿时硬了腰杆,要来硬的了啊,我可不怕!
这一硬却又硬在了空处,没要他去上工,而且他这读书人,也干不了什么活,只是让他帮着做工地记数。
见这些工人整日挥汗如雨,格外辛劳,沈在宽寻着空当,话中有话地道:“你们就不觉得日子苦吗?”工人们顿时唠叨起来,满腹抱怨。
“当然苦啦,一月干到死还不到三两银子,还不如去跑船。”“咱们没本事,就只能挣力气钱了,只能养一家人,三五年才能置田起屋,真苦啊。”
“福建人就是抠门!换了青田基建,怎么也能日日见肉,这伙食,三日才能见肉,你说苦不苦!?”
沈在宽呆住,这这也叫苦?他还以为这些“民夫”是征发来的,却不想是公司的雇工,一月还能挣三两银子!?就只是一般力夫,居然也有这般待遇,还叫苦,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娇怨”的力夫。他自是不知道,英华这几年大发展,力夫的工价已经涨了一倍还多,否则招不到足够的人。
“真想去当兵,可咱们大字不识,连卫军巡警都不要”
“瞧先生是读书人,要不开个补学,工余教教咱们吧,咱们凑钱,一月十两如何?就是得保证咱们三月认得一半的字。”
接着工人还这么说着,沈在宽更是一额头汗水。
“公司的记账先生一月也就这个数目吧?他为什么不接呢?”“觉得教咱们这些人失了身份呗……”“切,只懂认字不懂理,有什么身份。”
工人们对挥袖而去的沈在宽很是鄙夷,接着他们〖兴〗奋地朝未完工的炮台上冲去。
两艘巨舰驶过虎门,那是十万大山号跟武夷山号,都是从西班牙手上缴来的,此刻已经涂作红黑相间的装束,巨大船体和高桅白帆格外惹眼。
工人们挥臂高呼着,虽只是修炮台的工人,却也觉这巨舰也让他们心气高涨。一边沈在宽看着,心中百味杂陈。
这些工人虽娇,却也是朴素民人,瞧他们这动静,显然是视巨舰为朝廷王师,因巨舰威武而欢悦,这一国,这个朝廷,显然已经得了他们的心。
上到读书人,下到一般乡村民人,乃至出力民夫,这些人心思繁杂,没有孔孟之道护着,为何还能汇聚在这一国之下,视这一国为华夏正朔呢?这本是不可能的啊!
难道我真的错了?
看着那两艘巨舰的雄姿,沈在宽心绪荡动。
北面数千里外,刑部大牢的一处特设牢房里,曾静颤颤巍巍地提笔。
“弥天重犯,罪不容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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