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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热的天,尸首发的都有些囊咕了,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周大掌柜看美娃可怜巴巴的样子不忍心火化小胖儿尸首,再加之吉增一直没醒过来,想等吉增醒过来后让他再看他这个儿子最后一眼。还有一点儿是怕捞埋怨。吉增这是第三次丧子,在三姓又没啥家人,出事儿那天,周大掌柜打电话因线路损坏打不通,就打发小四儿给黑龙镇的吉德拍了电报,按正常坐汽车或坐轮船吉德哥俩也早该到了。周大掌柜心里嘀嘀咕咕犯寻思,兄弟家里出了这么大事儿,吉德作为老大不能不来吧?吉德是个对兄弟有情有义的人,听说亲兄弟家里出事儿了,还不得脑袋削个尖儿往这噶达猱啊?不对呀,是不是伙计发电报出啥差辟啦?周大掌柜叫来小四儿又讯问一遍,让小四儿到电报局再问问。小四儿回来说,电报局已拍了三次电报,不会出啥差头。周大掌柜又让小四儿重复一下电文,小四儿念道:吉德大侄子,二姑爷吉增生命垂危,危在旦夕。小胖儿外孙子已亡故,速来三姓料理后事。 大爷,周康斋。周大掌柜听后,也没听出啥差辟事儿来,又一看天色已晚,不能再等,再等尸首非烂到家里不可,忙吩咐啥捞忙的人等,准备火化。

周大掌柜最头疼也是心里最不落忍的是如何劝走美娃。美娃不走,火化程序就难以进行。周大掌柜叫过老儿媳妇,吭哧瘪肚地没了往常的干脆利落劲了,抹着鼻子说:“老疙瘩媳妇,你瞅你大姑姐可咋整啊你?都啥时候了还守着老这么也不行啊,就你说话利索点儿她还听,你那几个嫂子都老面瓜似的说不上话呀,你去劝劝你大姑姐。不能再等了,小胖儿尸首都发了。她不走,这火化……” 老儿媳妇抹把鼻涕,瞅瞅老公公,“揪心呐!夫伤子亡的,我试试吧!” 老儿媳妇凑到美娃身边低声好语地说了好一会儿,美娃霍地爬到周大掌柜面前,嚎啕大哭,“爹呀爹爹,你就抬抬手留下小胖儿尸首吧!给你姑娘留个念想,要不我可咋活呀爹爹呀?爹……哪怕有个小坟包包也好啊,我得给他爹有个交待呀!活蹦乱跳的孩子说没就没了多厌呐,搁谁谁信呐?爹!我求你老啦爹!” 这悲切的哭嚎,喊出了一个母亲对儿子的钟爱和眷恋,也喊出了一个母亲为儿子争取了做人的地位和权力,是与世俗的挑战,是与命运的抗争,是与邪恶的习俗叫号,是与正义的呐喊,是与强暴的决斗。在场的亲朋好友无不落泪,悲痛之中露出了惊喜,美娃终于哭出声来了。要不毒火攻心,非得憋疯了不可?这一哭,消除了人们埋藏在心里的担忧和疑虑。老黄蝎子世故圆滑,趁机劝周大掌柜啥陈规陋习的,就依了闺女的吧,怪可怜的!老二昏昏沉沉的,醒来儿子没了,闺女有八张嘴咋说得清啊?那蜰也在一旁帮腔,顾活的顾不了死的,美娃就这么一个心愿随了算了。吉大兄弟体格那么壮实,小胖儿能剋谁呀?周大掌柜一琢磨也是这个理儿,啥他妈这个那个的先顾姑娘再说。姑娘再经不起啥磕打了,我老糊涂了再也不能往姑娘裂口的心上撒盐了,“丫头,爹这就叫人到寿材铺子用上好的黄花松椽个小棺材,再叫阴阳先生选个好坟圹子,打坑入敛,明儿个一大早安葬小外孙儿。阳寿短阴寿长,不管老礼儿咋说,也不冤小胖儿没白脱生咱家一回,一口一个姥爷姥爷的白叫了啊?咱们黑发白发两代人正儿八经的送小胖儿上路。丫头,这世道没常理儿啊,爹就随了你的心愿。大伙麻溜地贪个黑儿,明儿早个天麻麻亮就啥都要四眼齐,周正的发送我小外孙儿,让长眼睛的瞅瞅,咱们熊气不?”

美娃听后又奇迹般地站立起来,抹把泪水,快步走进屋里,打开紫檀木制作的地橱柜的门,从里面拿出一套金贵的烟具和一个精巧的小匣子,放在吉增的头置前儿,划根火柴点着镀金罩的大烟灯,从小匣里拿出三份福寿膏放在一起烧,再用两根银钎子对着大烟灯边烧边搅,把烟泡烧成了金黄色,再停在灯火上加得热热的,使福寿膏散发出那股香喷喷的味道,浓烈扑鼻。烟泡香味一熏,屋内有大烟瘾的人连连打喷嚏,贪婪地抽动着两扇鼻翅,煽煽地吸食。

美娃专注地盯着吉增灰淘淘发肿的脸,两撇黑嚓嚓的八字胡蔫巴地贴在嘴皮上,没有一点儿光泽。大眼泡鼓鼓的赶上了蛤蟆眼,两眼的眼皮死死的粘在一起,眼睫毛也东倒西歪地趴在眼皮上,没有一点筋骨囊。犟种的鼻子倒还大葱似的挺挺,只是没有了往常的动力,雀无声息地成了摆设。美娃泣不成声地叨咕,“胖儿他爹呀,你这是咋的啦这是呀?阴不阴,阳不阳,死不死,活不活的,过阴哪!你遇到咱胖儿了咋的,你爷俩玩儿上了这就,小胖儿揪小牛牛给你下酒呢呀?你个死鬼咋就心那狠呀,撇下我一人儿我咋活呀他爹呀?他爹呀我的好二哥你可等我啊,到阴间咱俩还作夫妻,我还和你没处够呢。他爹呀你有骨气,铁铮铮的汉子,走的正,站的直,是山东棒子的种,我美娃打心里敬佩你,你死也值。我料理完你爷俩的后事儿,窦娥我要替你爷俩申冤报仇,不能让你就这么冤了巴屈的咽下这口窝囊气。啊喝完酒了,抽两口吧,这是上好的福寿膏,往常我不愿让你抽,老嘟囔你。我知道,他爹呀你就好这一口,抽吧!这也是你老婆我最后给你烧烟泡了,别糟蹋喽,抽吧啊我的好二哥……二哥……”美娃叨叨咕咕的把烟泡擎到吉增的鼻子旁边,朦胧的泪花里渐渐地映出了吉增鼻翅儿在动,一下,两下……

“哈嚏!”

霹雳!吓人!太吓人了!

在场的人在全神贯注听美娃个儿哭叨,突如其来咔嚓的一个响亮的大喷嚏,是谁意想得到的。尤其是眼见吉增死尸一撅达发出来的,谁谁哪经过这个阵势,个个吓得半死,呆呆的,傻傻的,炸尸?听说过,谁见过呀?你、你,我、我?别跑?跳蚤打喷嚏稀奇的惊人啊!天下有这事儿?美娃苍白的脸上更是雪上加霜,吓得刹白刹白的,惊奇地张个大嘴,瞪双大眼睛,挑着的大烟泡也掉在了吉增的八字胡上。魂未定的人们又惊奇的发现,吉增慢慢地抬起左手,扒拉掉胡子上的大烟泡,又放在鼻子上揉了揉,又一个惊雷震开了人们心里关得死死的两扇门,沉浸在悲伤中的人们唤来惊喜,喜滋滋的惊喜个半死,情不自禁,针扎火燎地喊:

“老二醒啦!”

“二姑父醒啦!”

“吉掌柜醒啦!”

“……”

人们的眼睛湿了,周大掌柜的眼睛也潮了,美娃的眼睛汪汪的成了流儿。

“小胖儿,小胖儿别闹,拿过来,让爹再抽两口,就两口!啊儿子,好儿子,乖!”

吉增挓开两手,向空中够着。美娃破涕一笑,憾动得眼泪哗哗的,忙捡起烟泡,就手在大烟灯上烤了烤,赶忙放在吉增的鼻子边。吉增简直杆儿的像得到了救命符,贪贪的吱吱的吸达上了。

“这才像俺的儿子,就是乖!不你妈绵里藏针,邪唬!啊,真香啊真香!”

“他爹!别迷糊了,睁睁眼呗,瞅你这点儿出息?不抽这还不醒了呢,瞅把人吓的。咱待会儿再抽,喝口水吧!都好几天了都,铁打的人也呛不住啊?”

“俺不吃!小日本婊子,贱儿啥呀,美人计呀?俺不吃这一套……”美娃接过家人递过来的水碗,拿羹匙洇洇吉增干裂暴皮的嘴唇,又倒到嘴里一口水,吉增咽了下去,拨拉一把,“啥清酒啊没马尿好、好喝呢,恶苦恶苦的……叭、叭……咋还甜了巴唆的呢?啊、啊、哼咋还灌上辣椒水……啊呀俺****娘小鬼子……啊……俺的肾子儿呀……别打!别想收买俺……是俺领的头……打死俺也不说……小鬼子俺****……哎哟!” 吉增一翻白眼儿,又昏迷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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