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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盛问:“老海哥,俺听说,伐大木得有照啊?”老海说:“那当然了。俺那照,还是清朝咸丰年间,吉林三姓府尹发的呢。”吉增笑咧咧的说:“如今都民国了,清朝早倒台子了,那玩意儿还好使吗?”老海说:“咋不好使?啥民国不民国的,俺知不道。反正袁大头手下的吉林张大都督,又在上面盖了大红印的。俺老丈人托人,还花了五十块吉大洋票呢。就你们要去那个黑龙镇,有个东洋人,叫杉木一郎的,入秋还和俺嘴头会气签了口头约呢。他要上千根合抱粗细的红松木,二百块大洋定金都交了。你们仨小白丁,别扯了?”吉盛说:“山高皇帝远呐,不服天朝管喽!”老海一嗤溜,“这乱麻地,还天朝呢?就撂胳膊撂腿,看谁粗啦?哼,你没点儿势力,再粗的家伙,也叫那狗哨子勒细了?我这是膀着点儿东洋人的脚趾丫儿,官家人勒大脖子时,手巴丫儿松松。嘿,上哪找理说去呦!”

老海把棕绳掂换个肩儿,扯开的说:“不瞒你们说,黑瞎子崖下那几个窖坑,还是俺跟俺老丈人几年前一起挖下的呢。那年秋根儿,老虎跟黑瞎子干仗,一块堆儿从崖上摔进坑里。你说咋的啦,俺遛坑。嗨,好家伙!黑瞎子抱着老虎的脑袋瓜子睡着了。”吉盛问:“真咋的?”吉增说:“你别听老海哥唬弄小孩儿了,他说啥你都信?”吉盛说:“是啊?两个冤家抱着呼呼大睡,闻所未闻?老海哥,你别逗了?”老海说:“那可不,逗啥逗啊?真格的,干得噜!俺当时也不信,就趴在坑边沿儿上瞅啊!瞅了老半天,黑瞎子还是抱着老虎的头,一动不动。俺就仗着胆儿,找个朽巴的树杆儿,掰下来,拿了,就捅那老黑小子跟老虎。咋捅也白扯,死死的啦!俺叫来几个嘎伙的,下了坑,想扒开黑大个跟老虎,可咋扒咋拽扯,就像连了体的双胎。没法,俺拿杠子,从黑大个前肷(qian)肱(gong)缝隙插进去,别开了。仔细看后,才发现,老虎天亮盖骨都碎了,塌了。黑大个呢,哪哪没啥硬伤。劐开膛,一瞅,肚子里粘糊糊的啥食没有,活活饿死的。熊瞎子那败家玩意儿,才气性大呢。不管谁惹乎了它,它非跟你拼个大头小尾儿的不可。一般来说,就是老虎赶巧碰上了黑小子,也老远躲得远远的,怕遭惹上这个粘巴沾,吃不了兜着走!其实咋回事儿呢,后来听眼见的一个哥们说。它们因为一只小梅花鹿打起来的。老虎追赶着小梅花鹿,正赶上黑小子。黑小子一看气不过了,以大欺小,以强凌弱,从中一拦,小梅花鹿逃脱了。老虎一看不干哪,就拿黑小子刹气,扑了上来。黑小子啥体性啊,哪示弱过呀?好家伙,你来我往,就嘲活起来了。一来二去,老虎一个反剪,整悬空了,掉进崖下的坑里了。黑小子哪肯善罢甘休啊,以为老虎小瞧它,猱了呢?就一下子墩下坑里,砸在老虎的天亮盖上了。老虎立马一命乌乎了。黑小子不解气,又掐又啃的,打累了也没放了老虎,一直拼到死。”吉增说:“瞎扯!瞎扯!哪有那巴掌事儿呀?”吉盛想到小梅花鹿舔他的情景,就说:“这黑小子倒挺仗义的。见义勇为呀,可歌可泣!兽跟人比,也毫不逊色嘛!二哥,你说是不?”吉增“哼”了一声,不再吱声了。

顺山沟沟的猫路鼠道,跋哧了好半天,才跋哧到山窝窝的林场子窝棚。窝棚四周环山,包围在白白的桦林里。不宽敞的空地场里,有个堆放大木头的楞场。有二、三十人两三伙儿,像抬花轿似的,肩扛着中间儿粗两头细的蘑菇头杠子,喊着号子在倒楞。

“哈拉腰的挂吧,嘿!蹲腿个哈腰,嘿!搂钩就搂上了吧,嘿!挺起个腰来,嘿!老哥们八个,嘿!抬着木头,嘿!上了跳板,嘿!妈拉巴子,嘿!瞅瞅啥瞅,嘿!爷们是你爹,嘿!这是跟哪赁(论),嘿!回去问你娘,嘿!呦——嘿!呦——嘿!哈了下腰,嘿!放下了吧,嘿!摘钩挂吧,嘿!拍拍巴子,嘿!滚你娘腿儿,嘿!”

吉盛筋筋鼻子问老海,“这号子挺好听,是骂咱们呢吧?”老海一嘿嘿,“这是插科打诨,苦中找乐子,不特指骂谁。这要是看着俊俏的娘们,比这骂的还砢碜,都能骂淌汤喽!啊,这蘑菇头号子,不比川江号子、打夯号子、黄河船工号子差悠久,有采伐就有了。干这活,一凭力气,二凭心齐步齐。杠子头,就像打里的骡马,喊号子,就是叫步子齐了。要有一个人整错了步,那就崴崴了。这里还分扛大肩小肩,大肩扛右肩迈右脚,小肩扛左肩迈左脚,惯例了。像八个抬不动的木头,你想肯定加人,咱这行就邪了,得减一副杠头。为的啥,就是叫步、凝劲儿!干啥都有门道,你小子哈……”吉盛不言语了,隔行如隔山嘛,大姑娘哪敢在寡妇面前摆那生孩子的谱呀,没那老底儿?

楞场的一旁,有两个一人多高的,拉大锯破木头的大木架子,人字形地劈劈跨跨,两个人一上一下,嗤溜嗤溜地拉着大锯。

“拉大锯,嘿!扯大锯,嘿!遇疖子了,嘿!使足劲儿,嘿!你妈的,嘿!使劲,嘿!嘿——嘿!”

旁边一条窄窄的沙土老道,两道花轱辘车压得清晰有楞有角的深深的沟辙,像两条铁轨直穿到老林子里。道两旁,长满了高高的密实的衰败的野梅花,半红半绿的枯枝上,残留着卷帙(zhi)的花瓣和一些枯干的黄叶,干瘪的花骨朵还没等****就被寒气冷风扼杀在襁褓里。昔日盛夏晚秋的枝繁叶茂、花朵绽放、香气四溢的璀璨情景,叫初冬剥夺得荡然无存,留给人的是苍凉的回忆。涓涓细流的溪涧,清澈的从一侧道边儿淌过,流向林中。树空间,薅草丛生踏出的空地里,沿袭鄂伦春人原始传统用木头支成的撮罗子,黄瓜架子似的,苫着的茅草,像披长发女人一样,插花放肆的东一个西一个,貌似翛(xiao)翛然,却毫无秩序可言。

地窝棚松塔似的烟筒,或用拉坷辫子(茅草把和泥编成辫子)垒成,或用叫虫子刳空的朽木绑缚上藤条做成,矮粗粗的,黑嘴猴儿似的穿着热热的白烟,充满着生机和人气儿。几个淘气的埋汰孩儿,骑在烟脖梗子(烟的通大道)上,爬上爬下的嬉闹,惹得搭在烟脖梗子上鸡窝的鸡儿们,一片的骚乱啼叫。

几个窝棚前的坐墩和案架,都是就地取材,活生生的从桦树中间儿截断,当坐墩和案架的腿儿。根儿上,憋长出一圈厚实的枝芽儿,如同扎枪的缨儿。案上墩儿下,皮儿片儿地散落着飞禽走兽的骨骸,招来成千上万的大黑林蚁,上演着旷日持久的残暴的蚂蚁啃骨头大战。几个破衣搂馊的娘们和女人,邋里邋遢的栖在案子旁,摘着山野菜,瞭着老海和吉德一伙儿人,嘁嘁嚓嚓嚼着舌头。

一旁活树截断的,半人多高的,二十几个练武功用的梅花桩,链锁套似的,参差不齐排列成一溜。

地窝棚往前走,几座木头砌着院墙的院落,整齐的挨肩排列在道旁。挖得深深宽宽的院墙壕沟里,潇潇积水水面上,露着密密麻麻的尖尖的木橛子。院墙里,矗立着高高的匸形三栋青砖大瓦房。这类似山野别墅的院子,大有鹤立鸡群的味道,与阮囊羞涩的地窝棚,格格悖悖。

眼目前的近山密林,叫人心旷神怡。叶黄风涩,荒芜僻岭,寂寞秀逸,恬(tian)静淡然,恰似一幅初冬乍寒的世外桃源景色。

老海笑呵呵地指着排木大门说:“到了!这就是俺的家。”他吱扭扭推开大门,卵石甬道,缝隙里挤满地长着发黄的小草。两个前额蓄着鬘髦、头两边儿扎着抓髻的小丫头,蝶舞蜂起的笑吟吟的跑了过来。一群狗和跟去的几条狗混在一起,“汪汪”地追随着。“爹!爹!这就是你救出的老家叔叔呀?”两个小丫头喳喳的歪着小脑袋问。老海稀罕巴嚓的搂过两个小丫头说:“是啊!冬月、腊月,叫叔叔。”两个小丫头羞羞答答,一脸窘相的眼生。淡淡的酒窝儿显了几显,怔怔的瞥了几眼,怯生生地在嗓子眼儿里叫了声叔叔,就撒腿“妈妈”的跑进二门里去了。这时,从二门门柱子后,冒锥儿探出两个带皮帽子的小笑脸儿,一眨眼儿,就颠着小屁股,“姐姐”的跑开了。

“这两个淘小子,平常没人可淘了?一见生人,就胆小的捏帖躲到两个姐姐身后了。”老海嘴上贬黜实则在褒奖,得意的对小哥仨说。小哥仨笑笑作答。吉盛说上句,“姑娘像爹,小子像娘,看来嫂子面矮了?”

“阳刚阴柔,阳盛阴衰嘛!你算说对了老三。你是知不道啊,都说东北娘们泼,俺那口子就被窝的章程,待会儿见了你那嫂子,准给你个大红脸?那脸皮薄的,赶上纸儿了。”跨过二门坎儿,老海说:“俺住东厢房。正房东屋老爷子跟老丈母娘老公母俩住着。西屋几个姑娘打车轱辘战,这个才抬脚,那个踩着前边儿的脚跟儿就到,连轴转!西厢房闲着,刚烧的炕,生上了大火龙,暖和着呢,冻不着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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